2018年7月3日晚八时,你离开了。得知这个消息是翌日下午两点,我只是觉得很震惊,然后姐姐以你之名发了个朋友圈,感谢关心你的人之类云云。同事便说要去祭拜,姐姐大抵说异乡殊俗,未婚者逝,无须来,于是便都不再提。人生依稀,除死无大事,倘非至亲至近之人,死亦无所无谓;非痛者祭拜,于生于死,都未必是件快慰的事。我只是觉得很震惊。然后便忙起来,好像日子于斯照样流转——你五月份还好好的啊。
我不知道自己于你如何,我只知道你是有着好起来的信心。你又从不爱与人添麻烦,除非力不能及,但这并非与人故意生分,我只是知道。四月二十八日你问我搬家情况,我对你说估计还要两周,搬迁的事你不用操心,要好好养,然后我又说还以为你手机不能用,你说不是不让用,是太虚,拿不动。我没想到竟至于此,却以为你在开玩笑,可是你没有。然后那个周末姐姐就过来,把行李打包好,期间收拾东西的时候和你视了频,说是视频,其实也只不过几秒罢了,我看你脸上还浮肿着,便说抽空再看你去——这终于成了句敷衍的话,那次竟然是最后一面。那天姐姐过来的时候按你旧例从漳州带了只大头鸭——大家都说味道啊不错。
三月五日,你给我发消息说梯子密码改了,我说好,然后让你发位置,要过去看你,你说不用,后面去了漳州,终究还是没能见上,姐姐按你的意思带我们去了古城,吃了四果汤,还说你最近心情很是不好,不愿见人。然而,你是如何病了呢?我只知道你吃东西挑,身体弱,似乎也在吃些什么药,但怎么就一病不起?
年前将近放假的时候,你的脸色就似乎有些难看,我们只以为你没休息好,后来放假回了家,过了年,你跟我说要请假,我才知道你已经住院了,就忽觉不妙,倘若小病,绝不至于春节间住院,你突然对我说憋出内伤了,最后两周基本硬撑着,然后一放假就回去做透析。我忽然觉得有点难受了。
2017年下半年的时候,你倒是不经意透漏过工作无意义,有些压力之类的话,后来不知怎么忽然谈到了买房,你说要回家盖,笑问我要不要一起,可以帮我选址。你家我去过一次,环境自然是知道的,茂林修竹,朗月清风,我很是向往,便戏说可以。你然后说要回去当一个老师,我也很赞同,后来就此事与人争论过,从这点看,我和你都是同样的胸无大志。但我知道你是有能力的,世俗名利你本可以轻易拿到,只是你志不在此。相识这么长时间,别人有问题找你帮忙,只要在你力所能及范围,你从未让人失望,和你共事真的是让人放心啊,但你有时爱与人较真,争论起来会情急,用世俗眼光来看不那么圆滑,可世道缺的就是这样的啊你知道吗,有次你和一个同事言辞很激烈,是价值观的问题还是什么,大概触到了你底线,是什么问题呢,我努力地想啊,想啊,但我真的记不起来了,真的记不起来了啊。这真是一件让人伤心的事。
2017年五一放假前,我发愁无处可去,总觉佳节对茕茕之人是一种煎熬,你就让我去你家,我说好,然后一起搭顺风车去,到了漳州,吃了味道很好的沙茶面,又去找了姐姐,一同乘车去你们村,山路是很难走的,到了你家,一出车门,山风吹来,清爽无比,似乎把晕眩也吹得一干二净,立定一望,这绿就流了满山——呃,对了,我记得刚下车的时候想吐,你是不是笑骂了我弱鸡,是不是啊。我到了你家,你家人很高兴,晚间杀鸡做饭,菜是山里的菜,清淡而不失真味,一如你的为人。晚饭后你带我出去转,我才发现你们村大概只有几十户,竟然有许多是你家亲戚,那天我记得你说晚间一同吃饭的是你舅舅和他孙女儿,离你家不远——隔篱呼取,旧时的桃花源也不过如此吧。第二天便上山,我和姐姐戴着帽子,你戴上斗笠,你母亲给你提一个驱蚊的什么东西,让咱们带着,说山上蚊子多,上山的途中看见你父亲骑着摩托回来,带着新撅出来的笋,你在前面走着,步履有劲,一改平时的样子,你跟我讲小时候上学走山路,还有在山里玩的情形,你说以前抓野猪,抓蛇,不过现在竟都抓不到了。咱们走啊,走啊,看到坡上有红色的浆果,你说是野草莓,然后摘来让我尝,味道很好,不知不觉到了你家的林地,旁边有一小木屋,林地里有一小片水塘,你说要抓些鱼在这里面养。下去的时候走的是另一条路,路过一片裸露的石岩地,向下眺望,视野极佳,你还说以后要在那里盖房子,后面又去了你家的果园,李子还没熟透,有点酸,后来还爬了坍塌的土楼吧,还是去的当天就爬了?——我竟然记不大真切了,但你说台风天气的时候再过来,会有云海——这个你真的说过啊。
你还记得吗,你从家回来的时候时常会带东西,家里种的红薯,芋头,山上采的菇,或者漳州小吃,你这个人大方,不惜钱,我17年年后搬去和你们同住,你买东西都是三人份。你做得一手好菜,又会养酵母做馒头,单凭这点,现如今许多女孩子都比不过你啊,因为你常吃馒头,我还曾一度怀疑你是假的南方人,这你应该知道,你肯定是知道的吧。你曾告诉我空心菜要在锅翻炒多长时间才不老,还有做鲫鱼汤的注意事项等。不过随着项目越来越多,你做饭次数就越来越少了,到最后你食堂吃不下去,又没精力做,竟然每天清水煮些菜和面条来吃,那时我偶尔点刘福记的烤鸭,你却吃的很少,甚至有次在大润发带回去的炸带鱼段,你竟然一点都不吃,你是不是不怎么吃海鲜啊,羊肉也不见你吃,唉,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啊。
无聊的时候,咱们仨会一起看剧,你还记得什么剧吗,大秦帝国,汉武大帝,夏洛克和冰与火之歌,无节操但三观极正的暴漫也看了吧,暴漫最近被封了你知道吗,唉,为什么美好的总要离人而去,人这辈子本来就没有多少乐子啊。我知道你常看一些关于台湾的节目,看蓝绿吐口水扔板凳,看一口湾腔对大陆局势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但你却不是党员,我记得你曾经对我说你华科老师的一句话,说是真正的民主主义战士全在党外,唉。
除了在宿舍看剧,其余就是看书了吧。你这个人不喜欢灯红酒绿,社会的喧嚣杂闹似乎对你毫无影响。你还记得吗,咱们看《牛虻》,看《被伤害与侮辱的人们》,你说《百年孤独》其实是代表着一种世界观,事物循着理性和逻辑在发展,但对历史进程起决定性作用的却可能是突如其来甚至荒诞的偶然事件,说的多么好,这些我都还记得啊。唉,在如今这个人心浮躁的社会,能把《战争与和平》看下来的不多了吧,认识你真的是幸运啊。我看的一些史哲方面的书,也是你推的。你让我看威宁格,你说威宁格写完《性与性格》就自杀了,他大概觉得再也写不出如此伟大的作品了是不是,那一年他23岁,你也才27啊,做一个平凡的人到老怎么就不能啊。后面我记得咱们还用威宁格的理论来分析《月亮与六便士》主人公的性格,那是高更的原型吧,我记得你说那是天才的绝对理性,可我还是觉得那样过于冷酷,还是比较喜欢梵高的悲天悯人。后来听你讲维特根斯坦,说他上过战场,当过园丁,还做过老师,你推崇的就是这样人吧,因为你说过之前在学校的时候身边有很多躬行者,他们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类人,他们不去评判世界的好与不好,只是身体力行地构筑自己的乌托邦,你自己就是这样的躬行者你知道吗,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你说要去当老师是受他的影响吗,最近我在不经意间总觉得你还活着,今天我点开你的头像却突然发觉,你已经不在了,你真的已经不在了。唉,现在我似乎不敢听《你离开了南京,从此没有人和我说话》了。
你知道吗,今天是一个明媚的黄昏,四周金灿灿的,照的人身上现出老旧照片的质感,我看到咱们一同骑车回去,你一路转着铃铛,嘀呤嘀呤,骑得飞快,在拐过一个路口后,你突然不见了。而我站在路边,看着自己一个人推着车走,面无表情。
这真的是让人悲伤,这真的是让人悲伤。